寶珀文化大使梁文道
比起這些專業(yè)人士,其實我才是真正的觀光客,而且還是個來得太晚的觀光客;中國人早已成了每年巴塞爾表展的要角,人人見多識廣,我只不是來湊湊熱鬧罷了。既是湊熱鬧,我還是別說太多表展內的門道,免得見笑。反正是目不暇給,五花八門,于是走上半圈也就累了。盡管我對腕表有興趣,也喜歡好看的物事,但審美轟炸得如此密集,焉能不累?于是次日一早,便和寶珀諸友過河進城,觀光心儀已久的景點,例如巴塞爾美術館和巴塞爾大教堂。
平常說起巴塞爾這座人口不過二十萬的小城(但它在瑞士已算是第三大城),我們想到的就是兩個展會,一是巴塞爾鐘表暨珠寶展,另一個則是巴塞爾藝術展。大多數(shù)人至此,為的就是這兩大展會。于是這兩大展事期間,全城酒店自然爆滿,人頭涌涌 ??墒瞧饺?,這座城市也沒閑過,因為它還肩負著扛起瑞士經濟實力的重任。瑞士的第一大產業(yè)不是鐘表,不是旅游,更加不是巧克力;而是醫(yī)療化工和精密儀器。巴塞爾正是瑞士醫(yī)療產業(yè)與精密工業(yè)的重鎖許多全球龍頭企業(yè)總部的所在(順帶一提,瑞表集團的其中一個總部也在巴塞爾)。我不愿說表展對它而言只不過是錦上添花,但在某個更深層因此也更說得清楚的面向上鐘表確實是這座城市歷史本性所結出來的花果。沒有過去幾百年的積累,就不會有后來的瑞士鐘表,更不會有今天聞名國際的巴塞爾鐘表。
我們過河走去老城區(qū),為的就是憑吊那數(shù)百年前的老根。
以歐洲標準而論,巴塞爾大教堂算不上宏偉;經過新教洗禮,繁華落盡,其雕飾自也不如天主教教堂精巧。但這里頭卻埋了一位我自幼景仰的大人物――西方人文主義之父伊拉斯謨。伊拉斯謨的翻譯和論著開放了馬丁路德所領導的宗教革命,也影響了意大利的文藝復興,是歷史上承先啟后的大家,一輩子倡導開明進步的思潮,但又終身留在天主教會護守篤禮,其氣質好比我們中國的胡適,于傳統(tǒng)中見新學。他的墓碑,在游人不多的這天,更顯平淡。
問題是伊拉斯謨一個荷蘭人,怎會藏在瑞士的巴塞爾呢?想要了解這個問題,不妨再繞點路,去鍍金的巴塞爾美術館逛逛。
巴塞爾美術館是全世界第一座公共美術館,起源自近世初期當?shù)馗缓赖囊还P收藏。彼時,富豪去世,后人散藏,當時的巴塞爾市長擔心那一大批珍貴的書籍和珍品會流落它方,遂與巴塞爾大學(瑞士最古老的大學,尼采曾在此任教;微積分創(chuàng)始人之一,李昂哈德·尤拉則是這里的學生)聯(lián)合出資,把這批私人藏品變成公家財務。漸漸地,它吸納了更多捐贈,逐步成為歐洲最重要的美術館之一。尤其有名的,是它的現(xiàn)代藝術,巡視一圈,即可略知二十世紀西方藝術的來龍去脈。另外一件不可不提的趣事,是1967年的時候,他們曾經為了要不要收入畢加索兩幅取價不菲的佳物,特意舉行全名公投。結果巴塞爾市長寧愿勒索該年公帑在其他地方的開支,也要得到畢公這兩幅名作,以大比數(shù)通過投票。畢加索聽到這個消息大受感動,干脆另外送出四幅作品,好報答這座知音的城市。
但我此行的重點不在畢加索,而在美術館二樓一幅不起眼的小尺寸肖像作品,它的作者是十六世紀中歐其中一位最重要的畫家霍拜因,肖像的主人翁正是伊拉斯謨。伊拉斯謨這幅肖像,你隨便搞上網一查就能看到,他側著頭寫作的模樣,乃后世想到他時的第一聯(lián)想。這兩人的關系很深,不只是一般畫師與買家那么簡單(那年代的肖像畫就像今天的照片,有地位有資財?shù)娜藭iT請人為自己留影)。 霍拜因常敬伊拉斯謨,為他許多著作插畫,畫皆用心,畫皆精美。插畫之好壞,印制之良惡,是那個印刷術剛剛流行的時代里,書籍受不受歡迎的主要因素。
其實伊拉斯謨之所以來到巴塞爾長住,就是為了書。他發(fā)現(xiàn)此地有一位叫做弗洛本的書商擅自盜印他的名著,可偏偏其編訂精審尤勝正版原裝,不禁好奇,便專程至此查看。生性幽默的伊拉斯謨只是在剛見面時開了一個讓弗洛本尷尬的小玩笑,隨即就喜歡上了這個本身也是學者,做事又非常認真的印刷商了,大家正好弗洛本又常請霍拜因為他的出品裝幀修圖,這三人就此成了當年歐洲文化界的出版鐵三角,合作編輯,合作出書,就連英國的湯瑪斯·摩爾也把他的《烏托邦》交給他們首先出版。弗洛本當年創(chuàng)辦的那家出版社,至今依然存在,理所當然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出版社。
扯了這么半天,這一切到底和腕表有什么關系呢?這么看吧,我們打開瑞士地圖,會發(fā)現(xiàn)從日內瓦開始,沿著法國邊境往北,有一道狹長的谷地,這片區(qū)域就是瑞士官方指陳的“手表山谷”,其極北處的重點恰恰就是巴塞爾。這塊地方不只以鐘表工業(yè)著稱,而且還是歐洲歷史上一個很特殊的地區(qū),在新教革命的前后,吸納了無數(shù)因為宗教迫害而出逃的難民。這些難民之為難民,是良心使然,他們看不慣當時天主教會的腐朽,受不了社會和思想上的桎梏,想要尋找一個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間。恰巧這些人里面有不少是“專精技術人才”,愛好科學研究,著迷于各式各樣的技術研發(fā)和推廣。以那個年代的情況而言,這些人多半是有學問友思想的人不似今日文理分家,他倆興趣廣泛的很,從天文上的新知識到藝術上的進展,全都有所涉獵?!笆直砩焦取本褪撬麄兊靡园采淼奶斓?,巴塞爾則是谷地上的思想自由港。
不要忘記,印刷術就是當年的新興產業(yè),意義有如今日的互聯(lián)網。巴塞爾作為出版印刷中心,大陸開放,當然吸引了歐洲的自由心靈,其中就包括伊拉斯謨這類“異見份子”,一起在此推動新知識和新觀念的研發(fā)和傳播。今日鐘表匠人的前身,就是其實被這股新潮吸引過來的自由思想者與技術人才。對他們來說和他們的繼承者,上帝創(chuàng)造的世界不該是任由權威解釋的神話,而是一具由法則支配的精密儀器。尋找自然法則,便是尋找造物的秘密;模仿出那些法則的遠作,便是歌頌法則背后的主宰。比如一座運轉良好,精準完美的天之鐘,豈不正是世界的模型?上帝榮光之彰顯?
時間,是宇宙一切秩序的典范和基準;鐘表是此一秩序具體而微弱展現(xiàn)。巴塞爾是瑞士“手表谷地”的終點,巴塞爾手表是瑞士鐘表產業(yè)的出口。我們從這里出發(fā),正好可以回溯這個行業(yè)背后一段精神追求的歷史。(寶珀的土壤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