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轉化成了時裝,并蔚然成風。盲目跟風正是年輕人最大的特點,他們必須讓自己顯得反叛,而時裝和音樂天生包含了反叛因子,并以偶像崇拜作為其存在的重點。Sex 店成為了一個充滿魔力的去處。人們在這兒消磨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誰也不想離開。我們創(chuàng)造出一種無憂無慮、歇斯底里的氛圍。你在這兒會體驗到無邊無際的可能性,下一分鐘會發(fā)生什么,誰也無法預知,只要留在這里,就可能抵達某個未知的世界。
時裝與音樂,音樂與時裝——二者表達了同樣的需求。現(xiàn)在看來,一切都順理成章。一家制造虛無主義街頭時尚的商店,當然也會成為同類音樂的老巢。Sex Pistols(性手槍)的成員從前做過小偷——至少其中有兩個是這樣。我從29 歲那年開始罩著他們,對他們的罪惡念頭十分著迷。這正是搖滾青年的處事方式:孩子氣!不負責任!觸犯所有社會禁忌!他們搶Keith Richards 的房子,偷了David Bowie 的音響設備,從RoxyMusic 那兒偷走了一臺調音器。只要是他們喜歡的樂隊,他們就去偷去搶,以此作為愛的獻禮。
一天傍晚,Johnny Rotten 晃進我們的店,買了一雙黑色麂皮膠底鞋。他染了綠頭發(fā),滿口壞牙,穿著一件二手短燕尾服。我們馬上就強迫他做次試唱,于是他伴著點唱機的歌聲唱了一支AliceCooper 的《18 歲》。他給人一種既痛苦,又極力掩蓋痛苦的印象。他用怒氣來掩飾自己的羞澀——這令他顯得既脆弱又帥氣,實在太迷人了。他的風格不是來自布魯斯,不是來自靈魂樂,也不是來自任何傳統(tǒng)的搖滾樂分支。他創(chuàng)造出一支絕望之歌—嘈雜、冷酷、不容妥協(xié)。
Sex Pistols 最了不起的時刻應該是在1977 年,英女王加冕25 周年紀念日。當時的慶典活動安排了一支泰晤士河皇家艦隊,同時還會燃放大量煙花。我們雇了艘名叫“伊麗莎白女王號”的船,于傍晚6 點半從查令十字碼頭出發(fā),Sex Pistols 開始演唱他們那個刺耳的《天佑女王》版本:“天佑女王,保佑法西斯制度……天佑女王,她不是人類……你想要什么都無所謂,想要什么都無所謂,你沒有未來,沒有未來,沒有未來?!蔽覀兇┻^泰晤士橋,支持者們一邊從橋上倒下大罐大罐的酸奶,一邊鼓掌歡呼。
Malcolm McLaren(前排正中)與The World's Famous Supreme Team 在一起,組員們身著Vivienne Westwood 設計的“水牛”系列服裝(1983)
我被捕了,我們給女王陛下畫的那幅肖像(一枚安全別針穿過了她的鼻子)登上了報紙,《天佑女王》成了當年最暢銷的唱片,盡管它在電臺和大部分傳統(tǒng)商場里都被禁止播放和銷售。我差遣11歲的兒子Joe 到附近商店去打聽這張唱片?!拔覀冞@兒不賣這種東西?!钡陠T說?!翱墒牵彼瘴医趟舻膯?,“它不是冠軍銷量唱片嗎?”“上面不許我們談這個?!睂Ψ酱鸬?。
Sex Pistols 成為了流行音樂界反政府主義的代表。他們的歌聲粗糙、喧鬧,演奏得很差,幾乎總在徹底崩潰的邊緣徘徊。真是一團糟——可愛、致命、性感的一團糟。他們傳達出了我試圖通過Sex 店表達的一切:反音樂,反商業(yè)。這個樂隊和音樂產(chǎn)業(yè)始終不是一路。我是故意這么干的:作為商品的Sex Pistols從沒存在過,它只是一種思想。
馬海毛衫
Sex 在1976 年關閉,重開時名叫Seditionaries- Clothes for Heroes(騷亂分子——英雄服裝)。我在天花板上砸了幾個洞,用德累斯頓遭到轟炸后留下的破磚爛瓦來填補。那樣子實在不招人喜歡:房梁和電線暴露在外,電影燈發(fā)出刺眼的光。我們在柜臺里造了個鼠籠,就在收銀抽屜下面。每當有人結賬,耗子們就在左近奔忙,讓人錯覺置身于一艘沉船。閃電戰(zhàn)的炸彈爆炸聲在店堂里反復回響。這是個令人生畏的戰(zhàn)區(qū)。
國王路改變了。光頭黨和朋克青年在這里打群架。每周六,你總能聽到團伙們的吵吵聲從國王路那一頭遠遠響起,慢慢越來越響,越來越近。每當切爾西球隊在附近主場比賽時,沖突總會惡化。店面的玻璃窗時常遭殃,我們不得不安上鐵柵欄門。
我們做了印有斯大林頭像或是納粹標記的T 恤,在袖子上印制類似“唯有無政府主義者最美”的標語。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店里來了個美國姑娘。她那受損嚴重、毛毛糙糙的頭發(fā)染成金色——發(fā)尾接近白色,越往上顏色越深,從黃色過渡到深色的發(fā)根。她看起來怪里怪氣,不算豐腴,有點浮腫,臉上蓋了一層又厚又慘白的粉,嘴唇則抹成血紅色,一身在紐約十分常見的“搖滾小妞”行頭——皮夾克、超短裙外加皮靴。她徑直走向柜臺,把袋子重重扔在兩腿之間。
“ 我找Jerry, 他在這兒嗎?” 她說。時間還早,店里沒多少人。“JerryNolan,Heartbreakers的鼓手,你認識嗎?他以前在New York Dolls(紐約妞)待過。他說他和你們是朋友?!?
“是啊,怎么了?”
“你們誰是Malcolm ?”
她的態(tài)度里有一種乏味的自信心和自來熟,只有美國人才這樣。“我從紐約來,今天早晨才到的?!彼帽幌銦熝瑔〉纳ひ粽f道,“Jerry 說他到這兒見我。他說他常在這兒混?!?
她從機場直接跑到了店里,看遍了貨架上的衣服,只要一有機會就報出一串她認識的人名。她想顯得像個大人物,用盡伎倆拖延時間。好幾個小時過去,她總算買了點東西——一件黑色蛛網(wǎng)式馬海毛衣。到關門時,我以為這下她總要走了。她不但沒有,還跟我們一起走——我、Vivienne、店員、Sex Pistols 的成員Paul Cook 和Steve Jones。
她跟著我們進了夜店。我們沒法阻止,事實上也沒說什么。那是個周末的晚上。我們接著去了Louise’s,那兒過去曾是女同性戀的聚集地,當時已經(jīng)轉變成朋克的地盤,Louise 夫人還像過去20 年來一樣,天天晚上披著她的貂皮披肩坐在大門口。這家店的“顧客名單”主要由妓女、流浪漢、同性戀者、雙性人和無性人組成。因為什么事都要走極端,在朋克搖滾界,妓女簡直稱得上是個崇高的職業(yè)。我們請妓女做模特,在Seditionaries 的商標上也寫著將其獻給無政府主義者、軍人和妓女。在Louise’s 那種地方,你會對不穿上衣的女人司空見慣,別的男男女女也只穿襯衣襯褲。他們不是想色誘別人,而是要表達憤怒。我們還是沒能把那個美國人甩掉。
這下她發(fā)覺了Sid Vicious。Sid 剛成為Sex Pistols 的貝司手,當晚他穿著一條粉色寬松褲,和身著藍色寬松西裝的主唱Johnny Rotten 坐在一起,十分惹眼。
這個美國人就是Sid 后來的女朋友Nancy Spungen。1978 年10 月12日,她被殺死在紐約曼哈頓的切爾西酒店。Sid 起初遭到謀殺女友的控訴而被捕,我當即帶著一個空空的行李袋飛往紐約,很快用維珍和華納匯來的5 萬美元將他保釋出獄。
一件新T恤
Nancy 剛到倫敦時,Rotten 已經(jīng)成名,所以她想跟他上床,可他對她不感興趣。于是她把目標轉向了Sid,他接受了。在隨之而來的那個星期,有關Sid不再是童男子的流言在店里滿天飛。實際上他應該早就不是處男之身了,不過和Rotten 一樣,他的確還是個孩子,他既不擅長,也不喜歡談論性話題。
這個Nancy 究竟是誰?我打電話向紐約的朋友打聽,結果發(fā)現(xiàn)她染有嚴重毒癮。朋友告訴我,她在紐約到處惹麻煩,聽說她離開的消息之后,他們甚至開派對慶祝了一番。如今她到了倫敦,把有關性愛、毒品以及一個紐約搖滾妞的全部那一套都帶給了Sid。
Nancy 找到了她的男人,她支配他,他供養(yǎng)她。她臉上常常布滿傷痕,很少有不戴墨鏡的時候。她和Sid 頻繁地干架。我從不為她感到難過。她把Sid 變成了一個她理想中的小怪物。
在她死后,我去紐約辦完Sid 的保釋事宜,接著立刻返回倫敦?;氐郊?,我發(fā)現(xiàn)Vivienne 和Joe 正在制作SidVicious 人偶。這人偶的所有細節(jié)都和真人嚴絲合縫:納粹T 恤、脖子上的掛鎖、硬邦邦的黑色刺猬頭、一對長腿、永遠掛在唇邊的冷笑——做得好極了。對于Nancy 的死,Vivienne 根本提都不要提。我們?yōu)镾id 做了件新T 恤:“她死了——我活著——我是你的?!盫ivienne 很愛Sid,早在她成為樂隊的一員之前,她就成了他的粉絲。她感到難過極了。
Vivienne 聽說樂隊計劃重組演出,為Sid 的案子募集訴訟費。不過因為Johnny Rotten 拒絕參與,這個計劃不能實現(xiàn)。他當時已經(jīng)與維珍唱片簽約,加入了一個名叫“PIL”的新樂隊。Vivienne對此大為光火。她痛恨所有背叛這個計劃的人。她這人的暴烈脾氣是出了名的。“Rotten 是個混蛋?!彼f,“另外兩個成員毫無用處。Malcolm,別干了。你應該去跟Paul McCartney 一起干!”我大吃一驚?!癡ivienne,”我問,“你在說什么???Paul McCartney ?你要我去和Paul McCartney 干點什么?”
Sid 當時由他的母親陪伴,住在紐約。他爸爸在他兩歲時就離他們母子而去,多年來他母親教導他的只有一句話:“你本來應該是可以為所欲為的?!彪x開他們回倫敦時,我實在放心不下。她每天跟我打電話通報Sid 的進展。“一切都好?!泵看嗡歼@么說。然而不久之后,他就在城里一間俱樂部和人斗毆,用玻璃瓶砸破了別人的腦袋。那人恰巧是搖滾歌星Patti Smith 的兄弟,其中還牽涉到一個名叫Michelle Robinson 的女人。我不得不委托律師再次把他從監(jiān)獄里保釋出來。
就在Sid 出獄的第二天,我接到了他母親打來的電話:Sid 出來了,謝謝你,Malcolm??墒沁€有個問題,他死了?!澳阍谀膬??”我絕望地問,“‘死了’是什么意思?叫救護車啊,說不定他只是暈過去了?!?
“他沒回來。我等了他一晚上……在Michelle 家有個派對……今天早上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他死了。我坐在這兒看著他,不知道該干嘛。所以我決定打個電話給你?!蔽艺谧≡捦玻兄纸o紐約市警察局打個電話,叫輛救護車。我一邊和她通話,一邊聽見那頭吵鬧起來——警察來了?!八芎?,Malcolm,他看起來很開心?!彼f。
Sid 死了。我后來知道,他母親一到紐約就開始給他買毒品。我雇了私人偵探去調查事情的始末。他告訴我,根本沒什么派對,她一直和Sid 在一起。早在救護車抵達前好幾個小時,他就已經(jīng)不省人事了。他母親就坐在那兒看著。
我請她把Sid 的遺體運回英國。她對此含糊其辭。結果她在紐約把兒子火化了。接到紐約警方報告的倫敦緝毒小分隊從希思羅機場一直跟蹤她到一所位于諾丁山的房子前,進行突襲,并將她逮捕。真是一場恰如其分的歡迎儀式。
后來我聽說,Sid 的母親同意接受一家搖滾雜志的采訪,并讓他們拍攝Sid 的骨灰。于是,他們約在考文特園一家咖啡館見面。她打開骨灰壇,一不小心,所有骨灰都撒落到了地上,跟油漬和香煙灰混在一起,最后被清掃得一干二凈。